◎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许倩 实习生 于洋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时光回溯到90年前,温润而静雅的泉城济南,在如诗的时光中迎来老舍这位至友。自此,“冬天是响晴的”这一泉城印象,成为济南绕不开的情缘。
2023年2月3日,是老舍先生诞辰124周年。在其一生67载的岁月中,有4年时间是在济南度过。尽管时间短暂,但时短情长,在城市与笔墨之间,老舍的身影早已镌刻进“第二故乡”济南的街巷阡陌与时光中。于济南,于老舍,这早已不是柴米油盐,而是谊切苔岑的一份深情,一段佳话。
位于大明湖畔的老舍纪念馆
故居旧梦
沿南新街一直往北走,绕过数个指示牌,老舍纪念馆便静立在曲径通幽处。古朴院落里堆满了沉静与安详,荷花缸、古井越发显出几分老旧,石榴树的树枝纵横交错,老舍先生的造像房,几位游客在庭院踱步,院子不大,声音很轻,似是那些过往被掀开了一角。
“90年前,就在我们脚下的这座小院里,曾种满了各种花草,还有一棵不算小的紫丁香和一大缸荷花。一早一晚,老舍先生就在此处,用院子里的水井打水浇花,施肥捉虫。”刘巧梅是老舍纪念馆的讲解员,见到她时,她正在向几位游客讲述老舍故居中发生的故事。
跟随讲解员的脚步,由院子向厅内走去,八仙桌、太师椅摆在正中,东侧的卧室与西侧的书房各有一张桌案临窗而设,摆放着台灯、毛笔、扇子和眼镜等物品。书房内,“四世传经是为通德,一门训善惟以永年”的对联首先映入眼帘,据传此为老舍师长方唯一所题,卧室内,老舍夫妇俩的新婚照与胡絜青女士画的菊花图颇为显眼。
小屋素雅、简朴,阳光透过窗户斜打在书桌上,仿佛能听见细微的翻书声。
“老舍先生在济南度过了4年的时光。”刘巧梅介绍,“自1931年到1934年,他一直居住在此处,但因为年代久远,我们目前看到的已不是曾经的物件。根据建筑的原始布局,我们对这个至少90岁的老建筑进行了一番修正。”大门、影壁、院墙、东西厢房、正房等,目之所及都是按照上世纪30年代时的建筑样式进行一轮修缮。2014年,修缮完毕的济南老舍故居更名为“济南老舍纪念馆”对外开放,现已成为济南市重要的名人纪念馆,让老舍与济南的情缘得以延续。
老舍纪念馆内卧室陈设
第二故乡
时间回到1930年夏,某一天,从人生鼎沸、摩肩接踵的济南火车站里硬生生挤出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手中象征着冷静与克制的英式皮包和周围吵嚷喧闹的人群仿佛有着天然的区隔。在颠簸与有惊无险中,初到济南的老舍第一次见识到了济南的“热情”与“温度”。此时,或许老舍心中多少有点始料未及,甚至可能因不知所措而浮现出几分窘迫。
刚从英国归来,兼又收到齐鲁大学邀请,正是老舍意气风发之时。而与英国清净人稀的景象相比,济南实在是太热闹了。时值7月,老舍走进济南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汗流如浆,连行李也在济南的马路上“好像被魔鬼附体”,被尽数甩出了马车。这个和伦敦截然不同的城市,一照面便给年轻的学者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及至3年后,当老舍再一次来到济南火车站时,此时他心态早已变化,再没有初至济南时的窘迫。一如老舍好友宁恩承的回忆:“1933年我路过济南,他夫妇到车站接我到他家吃饭。他满面春风,按照老舍的标准就算心广体胖了。”
在济南的4年时光,这座老城将老舍曾经期盼和不曾奢求的东西都尽数赠予。期间,他读书、教书、写作、翻译,也养花、看戏、习武、交游,不仅事业成功、工作稳定,兼又娶妻生女、高朋满座。同时,用3年时间为母亲在北平城西北角的观音庵6号买了10间大北房,让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幸福生活。没有课业时,老舍上午全心投入写作,午后便“睡一大觉”,晚饭后出门散步,在一天结束之前,还能在妻子与女儿的陪伴下,安详地坐在小院中静听屋外小巷里卖汽水与冰棍的吆喝声。及至闲时,又能“浇浇院中的草花,和小猫在地上滚一回,然后读欧·亨利。”
“可以说,在济南的4年是老舍自出生以来最舒服、最惬意的4年。”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教授翟瑞青表示,济南给老舍带来了难得的安定,使之一生都难以忘怀。在北平作劝学员时,教育界的“乌烟瘴气”令老舍厌恶,去往南开中学,虽然“空气清新”,却难以糊口。远赴伦敦大学任教,又有国仇家恨与思乡念母之情相互纠缠。终于回到祖国,在离北平不远的济南安身立命,飘荡的心也安定下来。此后,又是战火四起,老舍不得不抛妻别雏,赶赴武汉、重庆等地,直至解放。
此心安处是吾乡。济南之于老舍,亦是“第二故乡”。在《吊济南》一文中,老舍写道:“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清谁重谁轻……”
老舍纪念馆正厅
知交故友
谈到老舍在济南的生活,尤为值得一提的便是他在济南与友人的相识相知,以及由此发生的众多趣事。“从成家到立业,从教学到写作,老舍在济南的一切都很顺心,既广交了天下友朋,又充分展现了自己各方面的才华。”翟瑞青表示,济南人的热情好客令老舍充满快意。在济南,老舍得到了同事、学生等周围人的认可、尊重和牵挂。
与妻子胡絜青的相知相爱,及至组建家庭、生儿育女,便发生在这段时期。1931年寒假,老舍回到北平,经好友罗常培介绍,与胡絜青见面,不久两人便相爱、结婚。老舍曾与胡絜青约定,婚后“要和平相处,不能拌嘴吵架”。待夫妻入住济南,生活也诚如老舍所期盼:100余盆形态各异的花草在晴天时被从屋里一一挪出晒晒太阳,等到下雨又挨个搬回屋子里;时常与老舍嬉戏玩闹的小花猫不慎失足掉入井中,家人不敢同老舍直说,便悄悄把它捞上来埋在了花丛里;天真烂漫的幼女在园内肆意玩闹,不时撕破老舍的书……生活充满了平和的闲趣……对此,老舍曾写诗来表达这种快意:“爸笑妈随女扯书,一家三口乐安居。济南山水充名士,篮里猫球盆里鱼。”
彼时,老舍在济南交往的挚友亦不胜枚举。被称作“甲骨学西方第一人”的明义士恰巧住在老舍家近旁,又同是齐鲁大学的同事,时常走动;“济南省立一中”的两位青年教师桑子中与赵同芳与老舍夫妇交往甚密;关松坪和关友声两兄弟因书画同老舍结缘,并保持了毕生的友谊;因治疗背痛结识的济南著名拳师马永奎,其艺术形象后来频频出现在老舍《断魂枪》等多部作品中……此外,还有同中国著名病理学家侯宝璋的“金兰之谊”等佳话。
其中,与老舍年岁相差最大的应属李长之。1933年,两人初识时,老舍已35岁,李长之才23岁,还在清华大学读书,但已是文坛上有名的评论家,老舍的《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等作品相继问世,也是由其最先大胆进行评论。某次,李长之在请老舍吃饭时,又拉来自己一位发小兼大学同窗作陪,此人便是季羡林。多年后,季羡林回忆起这次相遇时写道:“他却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受。”
年轻的季羡林或许还不知道,他从老舍身上感受到的谈吐魅力,既是老舍一以贯之的语言风格,又与老舍在济南的生活情趣有关。当时,趵突泉、国货商场等著名曲艺场中,经常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士,他融入热闹人群中,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中报》曾有一篇文章,对这段过往予以描述,“一个叫吴景春,一个叫吴景松,老舍是他们的好主顾,差不多每天必到。”当时济南“曲山艺海”的盛况,老舍从不缺席,不仅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更以此为契机,汲取了无数宝贵的素材与灵感。
根据记载,在齐鲁大学师生聚会上,老舍曾当众表演过地道的京戏清唱,此外,单口相声表演也引得满堂彩。在济南的这段曲艺经历不仅使老舍过足了戏瘾,也俨然使他成为半个相声专家。据悉,在重庆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时,老舍创作过一系列鼓词与相声,内容极尽幽默辛辣,一腔文才得以纵情施展。
老舍纪念馆内书房陈设
笔下“济南”
有一种说法,开始创作后的老舍,几乎没在北平待过,但笔下的人情事理都是北平。然“这其中有一个例外,那便是济南。在济南时期老舍的创作大多都是因济南而生。”翟瑞青告诉记者,在老舍看来,济南的天气环境、人情事理与北平接近,甚至比北平还更好一些。众多的名胜古迹,淳朴而热情的民风,深厚的文化底蕴,往来寒暄烟火气、分明的四季与明快而清新的山水无时无刻不带给老舍极大的慰藉与支撑。
济南的四季、山水与物事,让老舍频频驻足回眸、牵挂留恋。春天时,老舍担忧济南的风,“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等到秋天,又把济南比作诗,“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冬天终于来临,老舍却重又盼望起春风,“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底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唤醒”。他写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写趵突腾空“一年四季,昼夜不停”,写“炸荷花”,写“奶汤蒲菜”,写济南大葱“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甚至在书中,频频提到嘴里满是大葱味的热情的济南人……这些生动而难忘的画面,即便在老舍离开济南后,仍然久久无法忘却,每每想起,总会感叹“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
在济南的4年,老舍创作丰赡。“我们可以认为,这一时期是老舍创作风格日趋成熟的时期,这些小说中无不隐约透露着济南的影子。”翟瑞青表示,比如《猫城记》是老舍了解“五三惨案”始末后的著作,而“猫城”的猫也源于济南家院中那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
到了《牛天赐传》中,老舍又表现出他在济南生活中积极乐观的一面。当时正值大女儿舒济降生,老舍由此引发了对家庭教育的一些思考,进而将目光转向了祖国的下一代与未来成长之上。此处,老舍为大女儿取名舒济,其中的“济”字,正是指代济南。而直接以济南著名景点为名的长篇小说《大明湖》同济南的关联,更不用缀叙。
“从吃穿住行,到眼见耳听,老舍迫切甚至贪婪地汲取着关于济南的一切,并将他们尽数倾泻在自己的文字中。”翟瑞青表示,老舍“美济南之美,乐济南之乐,忧济南之忧,把济南刻进了骨子里。”
时短情长
1937年,老舍最终离开了居住4年之久的济南,留下一个“新生的、更清醒更合理的济南的憧憬”,对济南的怀念,更在老舍的心中“凝聚、幻化成一个美好的梦”。他希望“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也希望“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畅想着“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更衷心祝愿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时光荏苒,无数年飞驰而过,老舍的“济南梦”也由济南人一个一个变为现实,而老舍,也同这个梦一起,与济南越发紧密地联系着。
如今,提到济南,必然绕不开老舍和他在济南的生活,以及写济南的那些文章。老舍不仅出现在书本里,也出现在人们的言谈之间,更俨然成为济南的一个代名词。“2007年我在福州参加会议,顺便游览了武夷山。坐在漂流在九曲溪的竹筏上,撑竹筏的小伙得知我们来自山东,便大声朗诵起老舍的《济南的冬天》,言谈中向往之色溢于言表,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亲自看看老舍笔下的济南。”翟瑞青说道,老舍成为了济南在外最好的向导和推广员。
不只外地人,本地人提到济南更绕不开老舍,因为老舍早已成为大家最难得的知己和至友。提起老舍,济南人会骄傲,正如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刘巧梅。“济南有山,有水,有城,还有烟火气,平常接触久了或许难以马上发现,但经老舍一说,这些美马上就逐个涌现了出来。”刘巧梅说道,是老舍挖掘出了济南本身具有的文化色彩,呈现出了一个“真正的济南”。
远在90年前,南新街的这处小院承载了老舍一家无数快意与安然。而今,依旧如昨日的小院同泉韵济南一起,经四季变化更添底蕴,在寂静与安详中滋养着城市文脉,助力城市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