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商报·速豹新闻网记者 王希忠
“济南潇洒似江南”,这是宋代诗人黄庭坚的感叹;“南客游来不忆乡”,这是明代诗人王象春对济南山水风光的称赞;集山泉湖河城于一体的“天下泉城”,这是今天济南呈递给世界的一张名片。
但是,今日济南的水光山色,与历史相比已沧海桑田,元代赵孟頫《鹊华秋色图》中所呈现的烟波浩渺,也只能活在今人的想象中。
那么,济南的水环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近日,阜阳师范大学副教授古帅博士与南开大学硕士研究生李想于《运河学研究》(第14辑)发表论文《北国江南:济南北部区域河湖环境变迁过程研究》,立足于区域历史地理研究的学术理路,尝试对济南北部区域河湖环境变迁展开进一步探索。
历史早期的河湖环境
地理上看,济南地区位于鲁中丘陵北侧和华北大平原接境带上的西端。南部地区多侵蚀丘陵,向北至黄河内堤之间为一片平原,以大明湖、北园一带为最低。从整体地势看,南有群山,北有黄河河堤与诸多孤山,两者中间最为低洼,略呈盆地地形,恰为众泉汇集之所。
古帅认为,地形地势是影响河湖环境的重要因素,而其自身的形成与变化又受到河湖环境的影响,二者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促使其不断深入地去思考河湖环境变迁的过程。
从文献记载看,早在殷商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就出现“泺”字,《春秋》则记载了鲁桓公十八年(前694年)“公会齐侯于泺”。虽然对于“泺”之具体所指我们难以确考,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早期人们对今济南地区的水环境认知。另据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且具有一定写实性质的《山海经》记载,“又南三百里,曰岳山,其上多桑,其下多樗。泺水出焉,东流注于泽,其中多金玉。”古帅认为,如果这一记载属实的话,先秦时期的泺水东流而汇成湖泽,证明此区域内的丰水环境。直至北魏时期,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泺水流域的河湖环境进行了详细记述:“济水又东北,泺水入焉,水出历城县故城西南,泉源上奋,水涌若轮。”
古帅等通过文献对大明湖的认知进行了梳理。泺水源于趵突泉,当时俗称为娥姜水,其水北流即汇为大明湖。具体来看,北魏时期的大明湖大致在今五龙潭一带,其面积并不十分宽阔。北魏以前古大明湖的水域范围,其面积却十分广阔,包括了西至大明寺、南到濯缨湖、北通鹊山湖的广大水域。
古帅认为,由泉、河、湖紧密联系而形成的独特水环境系统为济南城市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水源保证,而伴随着济南城市等级的提升和城区面积的扩展,城市附近及其内部的河湖环境又受人类活动的影响而发生很大的变化。据《水经注》所载,当时的济南城由历城县城和东城两部分构成,隔历水东西相对,城外有郭。发源于舜井的历水从东城流出,西北流至县城东门外,然后北流。后历水又分为二支,一支西经历城县城北汇为历水陂,其下流汇入泺水,另一支从历城县城东分出,东北流经东城西北流出外郭后,北流注入泺水。二支流同汇泺水后北流于泺口注入济水。
唐宋至明清时期的河湖环境
在水域面积上,无论是古大明湖还是历水陂都应小于济南北部郊区的那片广大湖泊。尽管其专名鹊山湖最早出现的时间只能追溯到东晋十六国时期的《三齐记》,但《山海经》中就有泺水“东流注于泽”的记述。
至唐代,鹊山湖之名才真正在存世文献中频繁出现,大诗人李白在游访济南时写下《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中有“初谓鹊山近,宁知湖水遥”、“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来”、“湖阔数十里,湖光摇碧山”等句,对鹊山湖景色进行了直观地描绘,其中所说“北湖”亦即鹊山湖,从“湖阔数十里”一句可知当时的鹊山湖水域面积之广阔。诗人杜甫亦游历济南,其于《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亭对鹊湖》一诗中写下“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阴。迹籍台旧观,气冥海岳深”的诗句,虽然鹊山湖(即诗中所说的“清湖”)之名未直接出现,但从“气冥海岳深”一句亦能体验当时湖水宏阔朦胧的壮美景象。
中古时代,除城北的鹊山湖或莲子湖外,济南城内的河湖环境情况也变化甚剧,这和当时齐州城的扩建工程息息相关。古帅介绍,清儒虽将今日之大明湖的起源追溯到古老的历水陂,但如果结合唐宋以来济南城市的空间扩展进程并综合考量大明湖面积大小变化的因素,唐宋以来扩修城池后而在城内西北部潴水而形成的人工湖似应为真正意义上的今大明湖的起源。齐州扩建城垣后,在原历水陂的基础上,开挖形成面积更为广阔的城中湖。至北宋曾巩任齐州知州时,在湖中心偏东处修筑了一条南北向的百花堤,将湖面一分为二,故有西湖与东湖之称,其中西湖在元代以后改称大明湖。
北宋时期曾巩的诗文已反映出在彼时济南的城北地区仍存在北湖等较大的一片水域,这一水域亦是唐代以来鹊山湖的遗续。而历经金、元,该区域内水体面积剧减,同时呈现出由湖泊向水沼地转化的局面,河湖环境发生重要转折。对于鹊山湖淤废的原因,后世志书多归咎于刘豫开凿小清河。
古帅认为,对于鹊山湖的湮废,一定要认识到这是一个多因素造成的复杂的地理过程,简单地归因于单一因素的解释是不可行的。小清河开凿后对水资源的分流,黄河决口带来的泥沙,均为导致鹊山湖逐渐湮废的重要因素。
通读济南历代诗文不难发现,唐宋以来的华山胜境堪称济南第一美景,凡到访济南的官宦士人无不造访。通过元好问的记述,令人想到当时华山周边弥漫无际的水乡佳景,“如在水中”一句似乎又反映出鹊山湖消退后的水沼景观,“湖阔数十里”的壮观湖景虽难再见,但弥漫无际的水乡景色仍有很大的吸引力。
作为济南地区的重要水道,小清河开通后,泺水流域的河湖水系亦随之发生较大改变,不仅使原自华不注山东北注入大清河的泺水改注小清河而东流,更使得整个小清河以南原注入大清河的众水一同改注小清河。
自明初定为山东省治后,济南城改为砖石包砌,城市河湖环境亦随之而改变。受地势影响,城内诸泉水仍汇集于大明湖,然后由北水门流出。对于大明湖内景观,王士祯记述说:“湖本空阔,势家规为塘堰,擅蒲藕之利,如围棋界道,如明镜著瘢,舟循港行,不复能溯洄上下矣。”明清时期的大明湖不断被民居侵占,湖内景观亦几经变迁。
同时,城外水系亦发生较大的变化,其中小清河河道的变化就很明显。小清河由于其河身窄狭,且又频遭南岸诸水冲袭,故时常淤塞不通。但为了排泄积水,减轻水患,历经明清其又经历多次疏浚。
回到城内,据《历乘》记载,济南城“迩来久乏疏浚,水不盈尺,此人文之所以衰也”。受气候变化、地势高低等因素的影响,为保持护城河的水量及其排泄潦水的功能,护城河连同城外小清河渐被筑就形成一套“闸河”体系,相继设置多个水闸。
不仅护城河经常受淤,注入大清河的这段小清河道亦常淤积受阻,难以行舟。王象春在《稻屯》一诗中有云:“每怜舟至稻屯迥,七闸连环未尽开”。
城河及附近的河道的淤积,也加重了济南城附近及城内的水灾。道光《济南府志》载:“自河底淤垫,水势抬高,每值阴雨连绵,山水暴涨入河,堤岸残缺不能束水,漫溢横流,城河附近田庐多被淹浸。城内湖水不能宣泄,近湖公署居民亦多在水中。”河道淤高不仅导致城内积水难排,内涝加重,更使得城外灌溉用水困难,水利纠纷加剧。
民国以来的河湖环境
自清末民国以来,由于不断被侵占,大明湖面积逐渐缩小,湖内亦被居民占据分划,不仅难以行舟,更难得再见“湖光浩渺”的景色了。民国三年(1914)九月,黄炎培乘来济南考察教育之机观览了大明湖,其在日记中写道:“初以湖为岸阔波平、一望无际也,不意舟行出入芦滩荻港中。盖汪洋万顷之湖,早为水上人家乘水浅涸,累土为围,蓄鱼虾、种菱藕菰蒲之属以取息,而湖之面目一变。”胡适在游览大明湖后,在其《游大明湖》一诗中用白话更为直接地说:“哪里有大明湖?只看见无数小湖田,无数芦堤,把一片好湖光,划分得七零八落!”
自1948年济南解放以来,大明湖经历多次大的改造和建设。自1950年至1953年,大明湖中的湖田经过土地改革,一律收归国有,去掉了湖中的私人地界,剪去芦苇杂草,使湖面连成一片,变得更为宽广浩渺。1958年将大明湖风景区扩建为大明湖公园后,拆迁了湖南岸的多处居民住宅,使湖区周边得到进一步的清理和扩大。随着工业的发展,大明湖水遭受严重污染,为防止污染继续恶化,1971年至1973年间,对大明湖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清淤工程,清理淤积60万立方米,1997年再度完成对大明湖的清淤截污,2003年底又利用济南市区泉水全面复涌的良机,对大明湖水进行首次全面更换,使得湖水水质明显好转。
民国时期的北园,亦是一片河渠纵横、稻荷遍野的水乡。季羡林先生在《回忆北园山大附中》一文中回忆说:“北园成了水乡,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济南北部郊区的水生态环境仍呈现出一片和谐而优美的画卷,不仅水质清澈,纵横的河渠将稻田、荷塘、菜地分隔,村庄就像是淹没在荷花和绿色莲叶间的座座孤岛,形成一幅人水和谐共生的水乡美景。可是,自二十世纪50年代末,尤其是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乡镇企业的迅猛发展和城市建设步伐的加快,济南北部郊区的河渠水质受到严重污染,自1958年以后,济南市区的绝大部分污水未经处理就排入小清河,且排污量逐年增加,从1960年的日排放量19万吨,增加到1983年的56万吨,使小清河变成又脏又臭的“小黑河”,同时,伴随着城市用地的迅速扩展,现代化的城市建筑取代了耕地,藕池、稻田、菜地等水乡景观已消失殆尽,风景似江南的北园风光亦随之消逝。
古帅表示,虽然鹊山湖的三十里烟波虽已然不存,可喜的是,城内的大明湖在经过2007年的扩建改造工程后,湖光山色之美远胜于前,断航26年之久的小清河也已复航,北园地区的生态环境极大改善,不坠“风景似江南”之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