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
济南人临泉而居,枕泉而眠,这绝不是虚话,而是市井日常。早起第一件事,出家门,打泉水,成为济南人不约而同的早课。
于是,近的步行即达,护城河、黑虎泉、王府池子等,我就亲眼见过一些中老年人,夏天里,身着白背心、短裤衩,脚蹬老头鞋,在泉边与老伙计碰面,然后扭腰、抬腿、甩胳膊,边锻炼边拉呱,从天气到股市,从保泉到地铁,拉得热火朝天,堪比老北京的茶馆。
若是大冬天,泉池上方雾着一层白气,几十米内认不清面孔,但并不妨碍聊天,声音就是名字,就像这散落的泉子,时间久了闭着眼睛也能一一指认。泉水不欺生,也不虚荣,更不会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就像这里生活的人们。
第一次来打泉水的人,总会有老手指点,“接水的时候,对准出口,别灌太满。这好比做人,谦虚为要。”这种教诲,往往充满学问。“论泡茶,还是琵琶泉和白石泉好,烧开了只有零星几片纯白的渣子。黑虎泉水质较硬,钙质太多,瓢一层沫子,不适合泡茶。”
这时候,另一位老手上前几步,反驳说道,“要我说,最好的水还是五龙潭官家池子的泉水,钙质少,没杂质,泡茶忒好了!”
就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先生站出来,敞开嗓门说道,“我家就住在官家池子附近,可我每天专程来黑虎泉打泉水,不为别的,练练腿,强筋壮骨!”顷刻,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笑作一团。
打泉水的队伍,井然有序,从来没有人加塞。有外地人见打泉水的队伍蔚为壮观,随口称赞,“这里的人都守规矩!”他哪里知道,这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风。
在旧时,护城河上插有一面“护河旗”,每天早晨封河期间禁止洗涮,不往河里倒污水成为自发的民间铁律。打泉水,或肩扛、手提、车推,或两人结伴抬着,于是,铁壶、水桶、各种家伙什,叮叮当当,在人与泉的互动中碰撞出自然的交响曲。
泉水里有柴米油盐,也有烟火漫卷。所谓市井生活,不过是置身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依然能够保持与水的关系,时刻牢记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打泉水不啻于一种感恩仪式,在索取中感念,在共享中净化,像擦拭镜子那样擦拭灵魂,在日复一日中自我修行,看见众生。
回家路上,手里拎着油条和豆腐脑,勒出两道红印子,我想起诗人孔孚的《引木斧访泉》:“你轻一点走/小心踩出泉水/你看我像猫一样/是新泉敲门。”爱泉如命,如是而已。
老街
泉水是一种时间,老街巷是另一种时间。后者是从前慢,比车、马、牛都慢。
曲水河畔,青砖灰瓦,绿藻摇晃,在碧水蓝天的映衬下,清清亮亮,如若明镜。河面就像一张透明无字的唱片,锦鲤嬉戏,划开绿波,一个摇晃,再一个摇晃,漾起圈圈涟漪,两岸店铺卸门板的声音,拎着水桶洗涮的声音,车子路过晃铃的声音,芙蓉馆里唱戏的声音,老头老太打牌的声音,志愿者举着喇叭讲解的声音……还有河里大白鹅引颈高歌的声音,一枚柳叶兀坠落寂静的声音,浑然不觉中被一脉泉水收集起来,储存在老城的记忆里。
我贪恋这种声音,更喜欢这里的人,心情烦闷时,过来走走,瞬间豁然开朗,一片水湄,犹如灵魂镇纸,停靠着我疲惫的心,也蜿蜒着古人的呼唤。
东晋永和九年的那场兰亭之醉,在耳畔芬芳,岁月漂薄了记忆,却不动声色地蓄满了觞杯,邀请你我仰脖而尽,交付出生命的率真。
不远处,曲水亭民俗街,12座浅棕色的商亭依次排开,以君子五卷中梅兰竹菊、琴棋书画、松柳荷雁命名,最惹眼的当属“曲水愿”志愿服务驿站,他们是老济南记忆馆志愿服务队,身着带有泉水标识的蓝马甲,走街串巷宣传保泉护泉,为游人讲解古城历史。
“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把咱济南的好,告诉给更多的人!”有位阿姨如是说。他们讲的哪是故事,分明是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他们本身就是活着的历史,我从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王羲之的影子。
老街被时代甩在后面,愈是这样,她愈进驻到了我的心底。这种感受,与从老街巷走出去的张承志竟不谋而合,“饮虎池消失了,心里像倾进一股雪水。我没有颤抖,我知道,当人们都失去它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只是我后知后觉,人至中年才了悟。
回想过往,我曾经生过一场大病,与死神擦肩而过,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老街巷看泉,竟涕泪交加,无以言对。那些无名泉好像活糊涂了,忘记了时间,也不记得昼夜,只是像风一样存在,像柳一样扎根,不管不顾地翻涌而出,供人们汲出一担担透明的诗,分享一帘帘幽蓝的梦。由此,我的心上凿开了一眼泉,水花沸腾,涌成甘醴。
风吹过,曲水河“簌簌”地起涛,柳条们扬起发辫协奏,好似一曲管弦乐。原来,老街巷是长了腿脚的泉水,走着走着,忘记了回家的路,掷地一声,就此安家。诗意地栖居,就是要人类向泉水学习,随遇而安,得大自在。
地泉
读《诗经》,读《尔雅》,读线装本的唐诗宋词,像有泉水汩汩冒出,步步地泉,淡淡清喜,仿佛是随手捡来的宝物。
免费的东西都是昂贵的,有多贵呢,需要拿生命去一验。曾有个女诗人结伴去南部山区爬山,半途迷了路,手机也没了信号,与外界失联,最后天黑前循着山泉的“呼噜呼噜”声响找到出口,劫后余生的感觉使她热泪盈眶,直说“这是大自然的恩典”。
书上说,溪水汇集的地方必有神迹发生,守着满城的泉水过活,在四季更替中洗去肉体尘埃,洗出清净岁月,我想,此时此刻就是神迹,每时每刻都是恩典。
大病初愈后,我再看这里的大大小小的泉子,突然觉得,所有泉水都归于一眼泉子——无论是李清照、辛弃疾、曾巩、张养浩、李攀龙等,脉脉泉流都归于一;然后,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深谙秋落冬枯的礼节,恪守道法自然的传统,把岁月过成了一首诗。
著名作家张炜先生为了留住家乡海边那片林子的记忆,使用会计用的“三联单”,记录三份,天地人各一份。这一举动,让我既心痛又警醒,拿什么留住身边的恩典?
我深谙,为了保泉护泉,这座城市的确做出了太多的牺牲与权衡,15个副省级城市最晚开通地铁,道路施工也要处处为泉脉让行……那些繁琐到不能再繁琐的保护工程,那些像呵护婴孩一样的轻手轻脚,最终都沉淀为山水之间的眉批。
对我来说,除了笔耕、诗吟、结集出版,更多的是在流觞曲水中忘记,就像忘记自己的名字——把书籍扉页上的名字抹去,只留下正文足矣。
泉水如风,正如诗歌如风,无所欲求,连命名都显得多余(命名是现代人的一桩精神事件),它就这样站成一道永恒的风景。
来源:“山水阅读nReading”微信公众号